Today is Women's Day.
主播/夏萌 配乐 / a song for love
《知否》中,有着大女主人设的明兰说:“这女子活于世上,殊为不易。”
这说辞里,透着源自性别设定的脆弱无奈,自怜自伤,还有旧时代的现实。年少气盛时,我耻于面对这种脆弱与自怜。若有亲戚当着我的面,扯个什么“你一个丫头片子”之类的,我定要抻着脖子怼上半天,凡事以胜过周遭所有同龄男性为荣。
加之家中对女孩的教养,一条底线便是“要自立自强,不依附于他人”。这条底线,如今细想,跟了我半辈子,成了在性别之下立身处世的行为律令。
后来,当我就童年教养对人生的影响发生兴趣时,曾问过不少朋友,才发现,原来“自立自强”并不是一条普遍的家教。
譬如我先生,从小所受教养的底线是“老实做人,踏实做事”,绝不可行偷奸耍滑那一套,这教养的后果便是,他半辈子顶着一个“好人”的帽子,却时常遗憾于自己不够“酷”。
我呢,自立自强的后果是,以接受他人的帮助和同情为耻,以能够帮助他人成就他人为傲。却也会暗自期待别人因此说你好,绝不是那种不求回报的纯然慈悲,说出来也真是不好意思。
谈恋爱时,两人出去花的钱,我一定要AA,送我的礼物,我必要在心里过一遍再以对等的价值送一份回去。
结了婚,每年年终盘点家庭账务,若这一年我对家里的贡献少了,便觉愧疚,来年必定辛劳耕耘,以致贡献平等。
怀着女儿时,去京郊的寺院上香,寺里的居士们对孕妇照顾有加,更有一位年长的居士拉着我的手,低声叮嘱:每日回去诵地藏经,可转胎儿性别。我瞪视回去,她遂叹气解释:转生为女人,是前世没修好啊。
我听得瞠目结舌,以为穿越回大清了。
直到生产时,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仍然被巨大的恐惧席卷,犹如独自行走于茫茫荒原,需全凭自己闯荡过去,即便至亲在侧,实则也只是摆设。一瞬间想起那位老居士,心头掠过一念:其实生个男孩也好,至少不用受这个苦。
第一次在心中浮起自怜情绪,暗叹身为女性,果然殊为不易。才明白,陷于性别上的自怜自伤,不是因我自强不息而得以避免,而是没遇上切身的苦楚。
这几年,周围的女性朋友离婚的超出半数,有事业做得好的女朋友,别人会说都是你没兼顾好平衡;有家事一肩挑的女朋友,别人会说你不要那么强啊,对男人,不就撒个娇示个弱的事儿嘛。
而那些因一方出轨导致离婚的案例,对女性,亲友大多这么劝,男人嘛都这样,忍一忍算了,真离了,最吃亏的是你。而对男人,则言之凿凿,这种事绝不能忍啊!
再文艺些的,总拿红玫瑰与白玫瑰那一套来开解你,张爱玲说了,每个男人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粘在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一句文学作品中的比喻,却时常被拿来作为两性调停中的说辞,意味着,任你是白玫瑰还是红玫瑰,终究要面对不能让人全然满足的遗憾。每次看到听到人家用类似言辞劝服女朋友,我心头都升起一阵恶寒。
意味深长的是,女朋友们一旦离婚,竟一夕觉醒,个个发奋图强。起初争一口气,渐渐地,醒悟过来自己过不也什么都搞得定过得好嘛。开始以为是断了后路,后来才发现是甩了累赘。
其实在两性关系上,现代女性的所作所为,早就如那首《致橡树》了——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花了多少年,我们由藤萝的攀附境地,成长为昂然挺拔、根深叶茂的大树,早已具备了向更高处生长的条件。却时不时地,仍在心中某处,暗自憧憬(尤其在心力交瘁时)——“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两性关系如此艰难的今天,我想个中缘由,除了旧伦理的退场,更有女性自己内心的飘摇不定,手高眼低。既已成大树,便无人能收藏你,既凭自己便可免四下流离,又何必渴望有枝可依。
是以,两性平权的战场,早已超出了两性领域,而转移至女性作为大树自立自强后的自我实现上。
看看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就清楚了,女子们都成了大女主,呼风唤雨,叱侘于各种领域,终于摆脱了扮弱伏低的境遇。
可是,大女主们面对的两条流行的剧情线不外乎:与女人们,拼勇斗狠;与男人们,花好月圆。
倒是让人无端想起,自古以来上位者的惯用伎俩,便是任由下头斗成一片,自己或坐而观戏,或收渔翁之利。在这一点上看,两性自我实现的路途,仍不在同一个格局。
现代女性,在生存的技术上,大为改进,能独挡一面,力扛重责,无论操持家庭,还是拼杀职场,样样拎得起,像是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性别自由。
可是,自立自强之后,女性自我实现的格局和视野,大多仍囤于以男性的正常成就为自己的边界。也就是说,追求半天,不过是想要和他们一样,离真正“成为自己”还隔着好几条河。
这也无奈。自古,所有经籍都是敦促男子如何立身处世,既有功业参照,也有人格标本,儒家说,士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退而求其次也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再不然“立功立德立言”你好歹选一样。
道家说大丈夫嘛,“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若如苏轼奉儒家而出入佛老,也可用“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来做排解。
而女性当如何立身处世?
在这个命题出现后所经历的漫长时空里,堪称精神教母的最重要的几位女性:简.奥斯汀,弗吉尼亚.伍尔芙,和波伏娃——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自立自强”。
女性主义先锋伍尔芙说:“我希望你们可以尽己所能,想方设法给自己挣足够的钱,好去旅游,去无所事事,去思索世界的未来或过去,去看书、做梦或是在街头闲逛,让思考的鱼线深深沉入(生命)这条溪流中去。”
我想,今天许多女性已实现了伍尔芙的期望。
遗憾的是,这几位精神教母,全都没有生儿育女,简奥斯丁终身未嫁,伍尔芙选择了长达29年的无性婚姻,波伏娃更以精神恋爱闻名于世。
这真让人感到绝望,仿佛在说,真正独立的女性与世俗的婚姻家庭生活终将对立,留给女性的人格标本总不能让大多数女性得以参照。
于是,我们常常凭一己感受和零星经验趟水而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似有着极大的自由,却也如盲人摸象般无助。
于是,世人尤其喜欢对女性怎么活给出建议:有格斗通关派,劝你要斗尽前路的妖魔鬼怪,终点呢,好像只能是灭绝师太。有岁月静好派,劝你闲观花落,看云卷云舒。
还有全知全能女王派,斗得了小三,打得过流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以及“向前一步”派,职场上必要奋力拼搏当家作主,一朝功成,东方不败。
路纵然多,看似可自由选择,可你要决然选择了任一条,就得做好顶住其他派别里里外外的口诛笔伐。
于是,对现代女性的人设期待终于发展成:进可格斗通关,退能岁月静好,在家能融红白玫瑰于一身,在外能带团队搏成功。
啰嗦这么多,那有什么办法呢,很抱歉,我也正在路上,时而感到心力耗损不堪,于诸多的责任义务中,奋力寻求一条不任由外界规训的,自我实现的路。
勉强可算作心得的,或许是——
将本就不断消磨与损耗的心志与精力,从那些争斗中收回,从寻觅枝头的茫然不得中收回,从鸡零狗碎的人情纷扰中收回。
要有一项不只图现实功用的爱好,以高标准打磨,别仅止于“业余爱好”。如此,再苟且的现实,终可归于审美。
然后知道取舍,优先级一经确定,其他那些角色和道路,尽量淡化,甚至舍弃。
*本文配图来自日本插画师二村大辅 Nimu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