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跟从前经常光顾的那家美容院——负责接待我的女孩告别。这些年里，这个“女孩”前后有三个。她们年纪不大，但是好像到了某个节点，就应该回到家乡去了。
或者回家成婚，开始相夫教子；或者回家接受父母安排的相亲。一切像是写好的剧本，她们也没有传达出某种反抗的信号。
或者是年少时候就被教育好的人生价值传达，或者是在外游走一些时间之后的妥协。总之，她们就是要回去了。二十出头的女孩。
这些年的相处里，每个周五的午后时光，我都是在那间灯光昏暗、伴随着温柔的轻音乐的房间里度过的。
女孩知道我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吵闹，于是从不多言语，也会为我挡走一些“过于热情”的外人。
偶尔的交谈里，她们会问起“你觉得婚姻是什么？”或者，“女人是不是一定要结婚？”一类的疑问。小心翼翼的语气里，感受得到她们的焦虑。
尽管对比起她们，我算是一个年纪蛮大的姐姐。但是就个体焦虑跟“心底的确定性”对比的范畴而言，她们的漂浮感是更加巨大的。
她们小心翼翼地工作，大多时候，美容院里来的都是“释放情绪”的那一类人——无论是否有意无意、无论程度大小——总之那些女客人们，总是带着某种令女孩们畏惧的“盛气凌人”。
这是女孩们告诉我们的原话。
“所以遇上你这样的姐姐，说话很客气、语气很温柔；还会为我们着想，会接过我们的话；我们觉得很难得。”
大概是，一个人在某处所遭遇的委屈，会转移到另一处进行宣泄、甚至放纵。
于是会有职场上辛苦的加班族，会在酒吧里乘着酒兴大声疾呼；会有在每日辛劳之后回到家里，向妻子释放消极情绪（甚至是肢体暴力）的男人。
女人当然也无可避免。或者拿着自己的奖金去商场里血拼；或者是拿着无法给自己任何承诺的男人的钱，去跟另一个男人开启“渴求真爱”的伴侣关系。
就像是某种口味，则其一二而已——几乎很少人会真正地正视过自己：这样的方式，到底是不是对的？如果对错难以判定，那么，究竟适不适合自己？以及，会不会伤害到他人？
我们当然很难顾及别人，尤其在自己尚未得到满足以前——从物质安全感到精神层面的丰富与包容。
可是，即便是这样，在对待生活的意识里，依旧会试着去提醒自己：你不可以一直向外散发你的某种“不够好的冲击力”，因为那会让别人很为难。
不够好的冲击力，是父母不分青红皂白责骂自己的孩子；也是男生不分昼夜地沉迷游戏，日复一日过后，喊着“生活压力太大不是我的错”；是女生不顾实际情况，要挟男友必须要准备的隆重礼盒，否则那就是“不够爱我”。
但是，也应当是有理有据的那类解释，而并非一种肤浅的、带着“拆了东墙补西墙”的逃避型“习惯术语”。
一方面是，人们常常会以“自己理所当然”的逻辑，来完成、传达、宣泄自己的不满——无论是对于孩子、伴侣，或者其他的挚爱之人。
这是一种常态，以至于，无人觉得它是错的。
另一方面，在经历过“期待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之后，我即便没有失去信心，但是终究还是在默默中，劝诫自已一句，“那就后退一步，先顾好自己的命运，这就足够了。”
后面这一句，让我联想起当年，就是对于这个世界处在“极其对峙的挣扎与不满”的年纪，我一直渴望可以出现一位我的“救世主”，可以将自己脱离苦海。
好些年之后，当我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绝对的“确定性”信仰，并且无意中成为了一些人的“引导者”的时候，我终于才意识到，那些“求而不得”的背后缘由。
并不是什么复杂的原因，使得我在那个年纪里，无法得到他人的“些许拯救”。而是在于，我尚未拥有可以“整合一切的能力”。
提出疑惑，寻求答案；寻找榜样，吸收能量；调协内心与外在的冲突，减少不必要的自我损耗；在无人陪伴的孤独旅程中，一次次地劝慰自己，你会抵达所期待的风景。
只是那时候年少，关乎如何识别出别人的提醒、点拨、关照、安抚，这些我都无法处理。
我只是一台没有内核发动机的汽车，有心无力，只能看着自己在原地哭泣。
回到美容院里，那些女孩们的交谈。
她们带着善意的试探里，会问起我的工作、收入、住处，甚至是家人跟伴侣；她们其实想要问的是，你的生活大概是什么样子的，可不可以讲给我听听？
还有一层是：她们期待我可以站在我的角度，给她们一些建议——看看是不是“必须就要回到家乡相夫教子、或者接受相亲安排”。
可是每次到了这个时刻，我总是用礼貌的话题转移，将她们“敷衍”过去。
这敷衍里，大约是因为我的不自信：
我不能因为自己可以随时挑选我喜欢的工作，于是就劝解她可以去谋求更好的发展；我不能因为我坦然以对关乎自己对爱情（包括婚姻）的态度，而建议她必须跟家族家人反抗——美其名曰活出自己。
活出自己，获得自由，赢得尊严，这些浩荡的词语，哪一个不是需要巨大的代价、持续性的努力、理性的选择力、感性的巨大热情。
——以上这些综合起来，配合着运气（无论是世道还是个体因素），来编织出一个“整体而言”的版图的？
我不可劝解他人，不仅是自认没有资格。而恰好是我已经识别，光是完成“作为自己的命运布局者”这个任务，就已经足够耗费我巨大的心力。
而更令我警惕的是，光是完成你自己是不够的，你还得永远地坚持“你是没有错的、这是必然的、这是我选择的。”
是的，你最好这么想。
以及，让我倍感幸运的是，当我决定接过自己命运的旗帜之后，奇妙的故事发生了：我开始遇上了一个个我所期待的“启迪者”身份的人，他们的出现与离开，或者再次出现。
——总之，这些全部的碎片，构建成了那个我曾经求而不得的、带着“救世主”意义的、虚幻而又好似真实的存在角色。
你想要的，它总是不出现；待到你不想要了，甚至忘记了，它就这么到来了。
我不会用“所有的遇见都是恰逢其时”来形容，倒更是愿意相信这个表达——
起初那些我所期待的，它们迟迟不愿意走向我，是因为我或许能力不配；而待到某日我发现过往的缺失得到回馈的彩蛋了，我亦不会断然决绝它。
我只是把它们放在身边，当作是书桌上的花、饭桌上的桌布、门口的地毯——它们负责点缀，而不至于影响我整体生活的节奏。
即便我总是期待好天气，但是我亦知道，需要在家里备着雨伞。有些东西不常用，但却是阴雨天时候需要的工具。
人生大概也是如此吧。
还是回到那三个女孩。
在知道我离开了那个城市之后，在“新城市生活”后的一段时间里，陆续收到了她们的消息。
第一个女孩，就是最早离开美容院，结束对我的服务的那一位。她说自己后来找到了新的工作，辛苦投入其中。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可冒险的未来了。即便这一句话，你可能会笑话我。但是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只能回去，嫁给一个男人，然后过平静的生活了。”
我本想答复一句，“如果可以，你可以在那个选择范畴里，经营好那个状态的生活的。”
而后删掉，替换了一句，“那就祝你一切顺利。”
第二个女孩，她的话里说的是：
“这几年里，我从来没有见你笑过。我说的是，你虽然温柔平和，但是总是有一种悲伤在脸上。你好像…太不快乐…过头了。”
“虽然之前想过问你，但是觉得这样不好，于是不敢发问。现在好了，我离开了那里（美容院），你也不在那里了，所以我可以说出来了。”
“希望你能多一些快乐，因为你已经够温柔了。温柔的人，应该值得得到快乐的，对吧？姐姐。”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那个阶段是我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两年（之所以不是痛苦，是因为痛苦来自内心，而艰难来自外在的打压跟击溃）。
我并不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笑过——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连顾及这部分的心力也不再有。
我当然不会把一切的缘由告知她。她不必知道，我也不会说出来。
而在她离开之后，在我持续着悲伤一阵日子之后——这个过程里我的自我拯救之努力跟领悟，也自然不必与她分享。
我有我的在乎之人，我向她们讲述就好。
第三个女孩的话，是某个夜里收到的。
那时候，在我现在生活的城市里，某个广场上正在举办隆重的灯光节。一时间人流聚集，热闹非凡。当然了，灯光必然是璀璨的。
我在打车的途中，被堵在了那段路上。于是我看到了不远处，那些正在庆祝节日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很多的人们。
“你知道吗？那些之前的日子，每个周四晚上跟你确认第二天的预约时间；如果你觉得适合，我就会安心入睡。”
“第二日周五起来，一大早就不自觉地感到很开心，对这一天充满了期待；因为我知道，你下午会过来，我们会在房间里一起度过三四个小时。”
“不管你是怎么觉得，但是对我来说，每个周五的下午，当你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节日来临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样形容对不对？但是我大概知道，节日到来就是会让人开心的，因为我真的很开心，因为可以与你说话上一阵子。每周一次，这样的节日重复。”
“所以谢谢你，给我带来过这么好的节日感受。”
我照旧把心底翻江倒海的情绪，换成一句“谢谢你，也祝你一切顺利。”
以及，这一刻，我心底的感受是：
我在这个城市认识很少的人，但是却经过很多的人。我经过多次的离别，却很少经历欢迎光临的喜悦。
从前我以为是人们选择了城市，如今我才发觉，是城市选择了她想要的人。
你看那些女孩们，她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但是依旧无法避免因为生活本身的困境而带来的无力感、无奈感、妥协感。
我不会说，是她们不够努力，不够争。
我已经过了跟世界交战的年纪了。我只祈求，上天可以多些慈悲，让善良的人少经受磨练，而只是承受某种平静的失落就好。
有人在现实世界里乘风破浪；有人在电影院里看别人乘风破浪，而只是悄悄地掉下眼泪。
一想到这句，我并不觉得悲伤，反而是觉得：你自己的人生，你心底有数便好。
至于那些暂时“还没有数”的人，也不必太过于灰心或者绝望。因为到最后，你必然会以任何一种形式，跟这个世界达成和解的。
你看看，若是放在前些年，我可是打死都不会“认领”这一句的。
还是有好多故事要讲的，对吧。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