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迟
有些变故总是突如其来。
梁嫣的倒下毫无预兆,就在罗教授唾沫横飞解释老掉牙的菲利普斯曲线的时候,咕咚一声响,惊起阶梯教室里或低头玩手机或蒙头大睡的同学们。
她先是捂住脸部,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在地上滚来滚去。就在罗教授惊疑不定,正要吩咐班长上前看个究竟时,梁嫣突然怒目圆睁,两条纤细的手臂像是断了似的软绵绵挂在身体两侧,喉咙里发出的惨叫更是鬼哭神嚎歇斯底里,这下不仅是班级里的同学,连其他教室正在上课的师生都忍不住出来打探。
我就坐在梁嫣身后,眼看着她在地上扭动,想要联同几个男生上前按住她吧,只见她原本秀美的面容无比狰狞表情扭曲,终究是不敢。
这时,梁嫣双臂似乎能够动弹,但是惨叫却丝毫不减,她伸手抱胸,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腿不断蹬踏,好像在竭力摆脱什么。随后她的双手、双腿、双脚统统变得软弱无力,如同刚才双臂一般软软地耷拉着,她已经吼不出什么声音,只是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满嘴鲜血。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她已经气绝身亡。
所有的同学都惊呆了,甚至忘记为校医院的医生们让出一条路。
我作为女生班长,与男生班长吴嘉一起陪同前往校医院,被抬上担架的梁嫣已经彻底失了魂,她保持着瞠目结舌的表情,四肢僵硬,若不是胸口还有些起伏,我真当她已经死了。
医生检查后表示,梁嫣之所以呈现如此怪异的姿态,应该是剧烈疼痛之后产生的暂时晕厥。她的肌肉极度紧张,并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最为怪异的是,这些损伤经过检查应该都是刀伤癒合后的状态。
梁嫣是本地人,梁妈妈接到通知后眼泪汪汪地赶来。她是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的中年女子,虽然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却丝毫没有表现面对女儿突然发病时的讶异与惊慌,她彬彬有礼地向我和吴嘉道谢,随后坐在梁嫣的病床前沉默不语。
我从她脸上看到的是一种对命运的臣服。好像《天使之城》里某个天使对尼古拉斯凯奇说的那样:“这就是人生。”
吴嘉提议是否将梁嫣转入与校医院对口的市属甲级医院做一个全身检查,毕竟梁嫣刚才呼叫翻滚的凄惨模样我们统统都看在眼里,实在是骇人听闻。当时有个胆小的女生紧紧抓着我的衣襟,连眼泪都吓了出来。
连校医院的张医生都赞同这个建议,校医院医疗资源有限只能对病状进行初步的判断。梁嫣的情况太过特殊,即使张医生临近退休,行医长达三十年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何况梁嫣现在意识尚且不清,单单依靠点滴恐怕会耽误病情。
“没有用的。”梁妈妈终于稳定了情绪,她满脸泪痕,神经质般地在手提包和衣兜里翻找纸巾,即使将包里的物品打翻在地也毫不在意。
一支唇膏骨碌碌滚在我脚边,我弯腰拾起后交给她,博得她感激的一笑,可是这怪异的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谢谢大家对小嫣的关心。”她抹去眼泪,起身向我们弯腰致谢,“只是完全没有必要送小嫣去医院,因为这个情况我们早已习以为常,这是小嫣不可逆转的命运。”
听到梁妈妈宛如认命般地呓语之后,我和吴嘉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凝视着兀自瞪着眼睛的梁嫣,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又担心触碰到插在右手手腕上的吊针,终于还是紧紧抓着病床的床沿,默默流泪。
据说后来梁嫣直到后半夜肌肉才逐渐放松,总算可以支起身子。只是上午的那场疼痛仿佛耗尽了她好几天的体力,不仅脸色苍白,连捧杯水的力气都没有。梁妈妈提出要带女儿暂时回家休养几天,学校见母女俩执意不愿去市级医院全面检查身体,到底也不便勉强,就准许梁嫣病假一周。
同学们对梁嫣的病况议论纷纷,有人自作聪明说这一定是渐冻人的症状体现、有人说可能是基因缺陷导致肌肉感染病毒、甚至还有人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骨癌,之所以疼痛就是因为肿瘤压迫到了神经血管。
真是“键盘神医”。
两天后,班导师让我和吴嘉代表全班同学探望梁嫣,顺便问问梁家母女有哪些地方需要学校帮忙。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梁嫣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从资料上看她的父亲早在她出生没多久便去世了。
我正想找吴嘉商量哪一天去探望梁嫣比较方便,他却沉着脸来找我。
“叶子蓝,你自己去梁嫣家吧,我有事不去了。”
“这个……班主任可是让你和我一块去。”
“少啰嗦,说不去就不去。这是一百块,你自己买点水果带去吧。”
吴嘉坚决不愿和我同往,我在想莫不是我最近得罪了他?可是我与他虽然同为男女班长,平时相处却并不投缘,因此除了一些必要的会议之外,私底下接触很少。
于是,我只能提着一个果篮独自寻到梁嫣的家中。
梁嫣住在本市靠近城乡接合部的地方,那里地广人稀,基本都是平房。私人承包的小巴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交通工具,小巴售票员很少报站,我不得不估摸着隔上几分钟去问问是不是到站,否则没人会提醒你下车。
那里门牌号混乱,我费了好大劲才算找到梁嫣的家。
开门的梁妈妈见到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她的态度非但不算热烈,我甚至见到她眼中闪过一丝将我拒之门外的意思,不过最后仍然将我迎进门去。
失去男主人的梁家大约经济状况很不好,屋子很小,只有一室一厨一卫。十五六个平米的卧室里摆放着两张并列在一起的单人床,梁嫣就半躺在其中一张床上。
卧室里窗帘紧闭,几乎密不透光,几盏幽幽暗暗的床头灯使整间屋子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红色。更加怪异的是,墙壁上挂满了十字架,有的上面有个半裸的男子垂着头,有的则没有。而床对面的橱柜上则供着观音菩萨和弥勒佛,旁边还有一尊红脸关公。梁嫣的床头柜摆放着一本圣经,圣经底下有个木制的阴阳八卦,另外她的头顶还高悬着一柄桃木剑。
而在她母亲的床头更有几尊我完全不识得的神像,看起来像是民间信仰。
此外,房间里不知在焚烧什么香料,中人欲熏,我只站了两分钟就有些昏昏欲睡,难怪梁嫣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整个人都迷糊不清。
梁妈妈对我说了一些诸如感谢学校老师同学关心之类的客套话,随后坐到梁嫣的身边,低声告诉她我来了。 (美文 www.wenzhangba.com)
我也看不清梁嫣是不是睁开眼睛望着我,只听见她梦呓般地说了几句话,像是发出满足的叹息,大致是谢谢我来看她,她早已习以为常,不久便可重返学校,请老师不必担心云云。
我很想多和梁嫣聊聊,尤其想知道她的真实状况,究竟什么叫做早已“习以为常”。可是她一副如梦如幻的模样,而梁妈妈也完全没有邀我久留的意思,我只能随口应付几句便要道别。
梁妈妈送我离开时,我看见厨房冰箱的顶部居然供着一副牌位,那种浓郁的香气就来自灵位前燃烧着的盘香。
牌位上书“赵公某某之灵位”,之所以是“某某”,那是因为我完全不认识这两个复杂吊诡的字。
梁家为何堆满各类宗教信仰的用品法器和造像?她们究竟是哪个宗教的信徒?看起来都是,又看起来都不是。还有那块牌位算是怎么回事?是祖先吗?既然姓赵,看来绝对不是梁嫣的父亲,那是又会是谁?她们又为何将牌位供奉在冰箱之上?
我百思不解。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
我像是在看恐怖电影,而影片的主角虽然时男时女,但是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就是梁嫣。
梦中的她大多都是古代人打扮,有时像是个胡人、有时像是中原人氏、有时索性变成了外国人,但不论她变化为何人,她所经受的遭遇却是一致。
都是凌迟之刑。
各朝各代、各洲各国凌迟之刑各异,但是总之都是要在犯人还活着的时候割上数十刀乃至上百刀,据说到了清朝更是曾经有过三千多刀,要活活割上三天。于是在我的梦境中,梁嫣化身为各色人等,不知犯了何等不平凡的大罪,反反复复经受凌迟大刑。她痛苦嚎叫不绝,有时舌头被割断了无法发出声音充血的眼睛便越瞪越大。
这个噩梦太恐怖太真实,我在半夜惊醒之后再也无法入眠。
第二天,我眼肿脸肿地出现在课堂,不断打着哈欠,手捧一杯热咖啡强行提神。吴嘉突然坐到我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你昨天去过梁嫣家了?”
见我点头称是,他神情严肃地说道:“那么……你回去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我顿时有些迷惑,不解其意。
“诸如……做恶梦之类的?”
他说得吞吞吐吐,我听后心中一寒,接连吞下几口热咖啡才算稳定心神。
原来在三天前,吴嘉曾经独自前去探望梁嫣。
他在梁家所见情景与我一般无异,同样是狭小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类宗教用品,他说他甚至看见梁嫣的脖子上挂着好几串宗教饰品,既有十字架项链也有佛珠,还有一些奇怪的骨制品。
他同样注意到了冰箱上的灵牌,还有供奉着的盘香。他说那香气太过迷人,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而房间中昏暗的光线和杂乱无章的各类神像让他眼花缭乱,随便说了些安慰之语就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梦。”
他的感受与我相同,梦中好像在看一部恐怖电影。虽然主人公形象各异,有男有女、有胡人也有中国人,但是我们却清楚意识到这些人统统都是梁嫣。梦中的年代由远及近,最远可能是魏晋最近大约在清朝,其中又交错着外国的中世纪时代。总之就像是一部历史纪录片,纪录着举世无双的残酷刑罚——凌迟。
好残酷。
经他一提醒,昨晚我的梦境宛如重现,我眼前晃动着某朝梁嫣被割掉舌头嘴里塞着破布的情形,那时她是个男人,被足足割了三百多刀,刀刀见血却不致命,最后一刀是刽子手大吼一声,砍掉他那早已是血骷髅似的脑袋。
令我更为惊讶的是,吴嘉的梦境几乎与我所梦见的完全一致。
都是先胡人、再是汉人、汉人、汉人,之后是个外国男人,然后又是汉人。一共经历六世,其中第三世是个妖冶的女人。
这算是怎么回事?
这节选修课是在新教学大楼的五楼阶梯教室,从我所在座位的窗口望出去是只有两层的旧实验楼的屋顶。有只黑猫正在慵懒地晒太阳,突然警觉似的竖起耳朵,左瞧瞧右瞧瞧,居然弓起后背冲着我所在的方向恶狠狠地“喵呜”一声。
我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以后谁都别想让我再去梁家!
之后梁嫣断断续续来上课过几次,在临近寒假的时候,她主动要求退学。
她来办理退学手续的时候,我刚好留在老师办公室帮忙处理一些学生事务。她对我很客气,还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语。我问她真打算退学吗?她平时成绩其实不错,还曾经得到过三等奖学金,就这样退学未免有些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这就是报应。唉……”梁嫣精神依旧不太好,脸色有些灰暗,她办完手续后我也将事务处理完毕,两人一起走出行政楼。
“或许看看医生会有帮助。”
梁嫣摇摇头,抬头望着傍晚的天空,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没有用的,我从幼儿园开始就有这个病,医院去了无数次,完全没有结果,就算是癌症也好过这种痛苦,你说对不对?不怕你取笑,我妈妈甚至找了些所谓‘神医’来为我治病,积蓄倒是花了个精光。”
我和她并肩走到校门口,门前车水马龙,进出学校的学生们络绎不绝。
她停步对我郑重说道:“叶子蓝,多做好事。近几年,我一直在做梦,我终于领悟到我总是受苦的原因,我不怨天尤人,因为一切有定数,该我承受的怎样都躲不过。我走了,记得多做好事,好人才有好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她说完这席话,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独留下我细细揣摩着她的意思,似乎抓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寒假里学生干部负责轮流打扫教师办公室,我被安排在历史系古代史办公室。当天可能有学术会议,因此办公室里坐着一位老师。
这位老师大概四十岁不到年纪,看上去精明强干,听其他同学说他是历史系一位年轻的副教授,专攻汉代历史。
我们几个学生粗手粗脚擦桌子扫地,弄出很大声响。他倒是不以为意,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批阅着文章,表情非常专注。
我无意中瞥到他平铺在办公桌上的资料,顿时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住了。
原来这是一篇关于汉代班超出使西域的论文,其中引用的史料记载班超当时带了三十三名属下出塞,有位姓赵的将领为人悍勇绝伦,在与匈奴以及其他胡人作战时总是一马当先,往往能斩落头人首级。
这位赵将领的名字正是梁嫣家中那牌位上我所不认识的两个字!
“同学你有兴趣吗?”副教授见我看得认真,忍不住问道。
我指着赵将领的名字,表示疑惑。
副教授则笑笑说:“这两个字是古代异体字,意思是敬修。这人很厉害,是班超的得力助手,当年班超平定西域少不了他的功劳。”
不过这位赵将领为人严酷暴虐,曾经在征服长期与乌孙作战的龟兹国时,下令屠城,砍落人头三千颗。平时爱好虐待匈奴俘虏,经常要求匈奴俘虏排列成行,随后自己一把长刀将俘虏手臂纷纷卸下。
有次他砍掉一百名匈奴俘虏的手臂,再将这些俘虏赶到沙漠中自生自灭。
“他在征服龟兹国时,国中大巫向他下了诅咒,说他七生七世,世世凌迟。”副教授说起来头头是道,摇头晃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有些发白的脸色,“不过呢,这些只是传说,不足为信。”
这赵将领和梁嫣算是什么关系?莫非他正是梁嫣的前世?只因造下杀业太多,因此需要七世偿还?又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巧合,梁嫣只不过得了一种目前医界尚未发现得怪病?
我只记得当时梁嫣在说“好人才有好报”时,神情肃穆,眼神飘向极远的远方,神态沧桑,好像度过千年万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