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的烦恼作者:李子
二狗子回来了,二狗子一直在南方打工,很少回家,这次不年不节的赶回来,是为了一个纠结了年把的证要办理,完事后,一直抑郁寡欢的心情,反而轻松起来,仿佛一个深陷泥沼的人,挣扎着爬了出来,身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该回去看看娘了。他在超市里买了点老年人的营养品,挤上公车,直奔老家。在外乡的岁月里,一想起高龄慈母孤身一人呆在家里,心中便不是个味,恨不能丟下手头的事,回到娘的身边,陪她坐坐,聊聊天,晒晒太阳。不是有首歌唱什么来着,常回家看看么,他知道,老娘惦记着他呢。平常打电话,老娘虽口头上说,你忙你的,不要挂念我,我好着呢,你在外安心吧。娘晓得他在外不容易,怕他分心呢。每次见到和娘差不多年纪的大娘,大婶,他猛然心头一热,不知娘咋样,此时在忙什么呢,心头总有一股原始的冲动。二狗子住在小县城,离山区老家也才六七十里路远,路状好,平坦的水泥路,直达家门口,班车多,真个是朝五晚六,一趟车也才个把多小时,回趟家确实方便。以前,二狗子没出远门,在县城里上班。他有空便往家跑。随着老娘年龄越來越大,照理说,应该多跑几次,跑勤点,然而,相反,他往家跑的次数倒越来越少了。他实在是怕回去了,怕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这几年,他越来越看不懂了,看不懂那片曾经熟谙于心的山山水水,迷惘于那片散发着烟草味的渺渺轻烟,他觉得他和它们之间无形中隔了层什么,已逐渐生疏,疏远。假如可以的话,他宁愿接母亲到城里來住,但,一来母亲舍不得那片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宅地,二来,二狗子混得不好,一家三口仍猫在一间五十来平方的小窝里,太窄了,不要说别人怎么看,自己都嫌寒碜。
每当看到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夜晚灯光璀璨,倒转头瞅瞅自己的小窝,便心中憋屈,郁闷。上辈子,我日了钱的祖宗呢,他愤愤不平地诅咒。快赶上中年班车的二狗子,至今仍是四无人员,无房(一间小房子,吃喝拉撒睡全兜一块儿),无车(家中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无工作(长年在外打零工),无钞票(兜里那点可怜的纸币,刚能糊口),每每想到这些,心中不由得愧疚,悲愤。瞧人家,车进车出,住的高楼大厦,日子滋润得冒油,他羡慕,嫉妒,真想不明白别人咋这么会弄钱?他恨恨地想,娘的,我也一年累上头,春节都舍不得回来一趟,别人赶着往家跑,我倒好,猫在厂里看厂子,只为挣点加班费。到头来,却仍是布挨布,两手空空。从小,老娘就告诫他,天道酬勤,勤劳致富。勤劳致富?他瞅瞅满是老茧的双手,两眼茫然……二狗子在小县城的厂里呆了十几年,前几年厂子垮了,二狗子和大多数工友一样,除了收获一脸的沧桑、几根白发外,一无所有。懊恼之际,沒办法,行李一卷,和老乡们去异乡打工。为了节省点路费,不耽误做工的时间,一年也难得回来次把。路很平稳,公交车以均八十码的速度近乎匀速行驶,田野里,金黄的稻子,雪白的棉花扑面而来,看到一派丰收的秋光,二狗子的心情愉悦起来。稻子,棉花勾起了他儿时的回忆,暮秋,初冬的某个晚上,一个破箩筐装满了棉花角子,几姊妹围坐一起,就着一盏十五瓦的灯光,展开比赛,看谁剥的棉花多……二狗子一笑,那时的他,多么的单纯,自在……到榨油站的,准备下车了,售货员的喊声打断了他的回忆,思绪立刻回到现实中来,他的心情又踌躇起来。
这年头,农村人的手头活泛了,一栋栋楼房沿着路旁盖起来。年轻男人、女人在外头赚钱,年老的,年幼的呆在家里。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吸引人们眼球的,不再是祖辈传下来的东西,人们热衷于议论的,却是谁谁的儿子在外当了老板,开回来一辆宝马,谁谁的媳妇在外头做保姆,一个月两三万,津津乐道。农闲时,人们便坐在村路口小店内,张家长李家短的,磨牙,斗嘴,打发时光。而二狗子每次回老家,特怕见到这些闲得无聊的熟人。去年回家,七月的天里,几位大娘大婶坐在村口檀树下歇荫,二狗子刚好在村口下的车,见到她们,便迎上来,挨个打招呼,爱闲事的李婶瞅着他看,哟,我说谁呀?二狗子老板回来了,沒开车回来?坐的公交车?嗻,嗻,会过日子!节省油费!二狗子辩解,我,我没车,您们忙吧,窘得他急急走开了,隔老远,仍听到她们在叽叽呱呱地议论什么,唉,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沮丧透了的他,愤愤不平,钱,钱,钱,我日了钱的祖宗呢。从这以后,一提回家,毛发倒竖,皮上直起疙瘩,从此不再在村口下车,提前一站下来,走小路绕回家。平生一不偷,二不抢,行事坦荡的人,回趟家,竟象做贼般。他不由得深深地悲哀了。这次,为了赶时间,他壮着胆,在村口下车,还好,沒碰到熟人,他也来不及观赏田园风光,紧赶急走,迈进了家门。这是老弟的房子,一幢盖在公路边的两层楼房。老弟一家人在外打工。几年前爹走后,弟担心娘一个人守在山旮旯里,孤孤单单的,于是,把娘从老宅接来,住在他家里,一来进出方便,二来落脚、串门的乡邻多,热闹。娘已是快八十的人了,眼不好使,腿也不方便,摸摸索索的。儿女们为了生计,都在外面,一年之中,除了非常要紧的事,也才年底,年头聚上个几天,过了正月十五,又各奔东西去了。每次出门,二狗子总绕着老宅转上几圈,摸摸破败得快倒的砖墙,拍拍糙手的檀树皮,他深深地呼吸,使劲地嗅嗅。他知道,每一次的离开,他与老宅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每次出门,心中都在暗暗担忧,不知下次返程时,是否还会见到娘,是否还会有出门时的康健。望着娘皱的脸,花白的发,他总觉得鼻头酸酸的,总有种长跪不起的冲动。
动身前,他给娘挂了电话,娘把饭菜早做好了,还特意在邻居家买了只鸡炖了,晓得他爱喝啤酒,捱到村口小店买了两支,早早地放在冰箱里。娘此刻很开心,毕竟,这是年初出去的四个儿们中,中途回来的第一个。毕竟,看到的,仍是健健康康,她日夜深思的儿亲。娘知道他在外累,生活清苦,直往他碗里夹菜,夹鸡块。娘,你吃吧,有了呢,二狗子拣了几块好的夹到娘碗里,堂屋里对风窜过,撩起了娘花白的头发。娘是老土改,见过世面的人,而今老了,身子骨不硬朗了,但耳聪,心明,心里明白着呢,自从住到路旁,时常有串门的过来坐坐,闲聊。山里的,山外的,但凡有啥事,也能知晓个七八分。许是平日里一个人太孤单,太寂寞了,每逢儿孙们回来,她特爱听他们说话,自己也特爱唠叨,她爱唠叨她年青的时光,那是她引以为荣的青葱岁月!她那会儿才二十几的年纪,每次上县城开会,走着去,赶早赶路,断黑时回来。人还不累,还能挑几担谷把子,栽二分田的秧。她爱唠叨,那时候,和她们一起的干部,心是热的,身是正的,无论局长,还是她们这些从农村赶来的小村官,吃饭时一律排队,吃大食堂,没有搞特殊化的……
唠着唠着,便会发通感慨,那时的人,多好。现在的人,她摇摇头,你看,去年底,村里修这条水泥路,听说钱是國家出的,后组的为了早点动工,接书记,村长一班人不知在哪个山庄吃喝,玩了两天。修到二虎的门口,怪二虎媳妇一毛不拔,便不修了,二虎的媳妇好话说尽,仍不肯,她便撒泼,大闹,满地打滚,可顶个屁用?最后,还不是二虎寄回來二千块钱,路才修通!唉,你们说,这世道哟……我们那时候……现在不是以前了,大媳妇打断她的话,都老皇历了,还翻个啥!以前,你们在村里做事,图到个啥?看看现在!人家穆书记家里,香的吃,香的喝,老婆领着两个媳妇天天在桥上老朱的店里打牌,一场牌输赢几百块。么事不做,钱从哪里来?前几天又买了一部新车,十几万,听说是一次性付款。一大家子就靠他一人,你想一想……娘不吱声了,叹口气,顿了会儿,嘟啷着,么子同不同的,难道还翻了天么?……梅二还好吧,娘边吃,边轻声地问着,不紧不慢的,仿佛怕惊动了谁。二狗子正夹了一块鸡肉,没放回碗里,递给了娘,好呢,不必担心她,二狗子回了句,答得挺爽快的。要经常打打电话,你们的手机一打开,上面不是可以看到人么?唉,她一个人在一边,也挺不容易的,虽说有个脾气,稻草火!发过就没了,人啦,哪个没个脾气,不是我要说你,你的脾气也拧,男子汉,要宽度一点。娘……二狗子叫了声,您多吃点,嗓音喑哑,涩涩的。娘看了眼儿子,虽两眼昏花,仍看清儿子的两鬓也逐渐探出些许白发。唉,她的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毕竟,己快 四十的人了,她知道,这个儿子心重,芝麻大点的事,除非不搁到心里,否则,便结成了一个疙瘩,和他爹一样。只怪运气不好,到现在,屋也沒一个正经的,虽说住在县城,一家三口仍挤在一间小屋里,为了生活,儿子,媳妇一个广东,一个东北打工,一年也才聚几天,唉,难为他们了。况且,娘还有一个心病。平日里,听乡邻说多了,哪个媳妇跟了谁,哪个两口子长期不在一起,现在在闹离婚,这些话,她的嘴张了张,想唠叨给儿子听,可儿子的性格,她怕儿子听了这些后,胡猜乱想,唉……
唉,这世道变了,娘自言自语,二狗子倒吃了一惊,一向达观的娘,咋也会说出这般伤感 话来?世道,真变了么?他此次回城,就是和媳妇办离婚证,去年,凭一个中年男人的直觉,他敏感到媳妇有问题了,几次三番试探性的询问,旁敲侧击的试探,媳妇遮遮掩掩,捂住盖子不放,还指责他在外久了,疑心疑鬼,孩子都快成人了,我还会干这些千夫所指的伤风败俗的事?说到伤心处,咽咽抽泣不己,二狗子慌了,他妈的,我还是人么?老婆为了家,一个人在外打拼,孤单,寂寞不说,打工的辛酸,屈辱,他自己这几年,在外遭受过的还少么。他急急安慰媳妇,赌咒发誓,骂自己不是人,要她原谅自己的胡言乱语,甚至说,我是太爱你了的缘故哟,……这话说得,自己都脸红。结婚十几年,哪怕重要的日子,比如老婆的生日,比如如今时兴的情人节,他从来没这份浪漫,激情,那是日子过腻了的人,矫揉造作,瞎闹!咱们过日子的人,稳当,踏实就行了。老婆平时半撒娇,半认真地对他抱怨,怪他太过死板,不懂风情时,他倒一本正经地训斥她一通。但是,他所追求的,四平八稳的生活,随着媳妇夜半的一通电话,仿佛一个泛彩的肥皂泡,噗的破灭了。媳妇在电话中,隐隐闪闪的,言二狗子的好,二狗子娘及一家人的好,悲自己苦命,自己的苦衷,生活的迫不得己,抽抽泣泣,二狗子接着电话,啥也没说。那头自责自怨地闹了一通,见他沒有声息,喂,喂,你倒是说话呀,你在听么?喂,喂,她担心他一时想不开。多年的夫妻了,她难道还不了解他么,他的心重,来不得一丁半点的纠结,家,他看得比生命还重,这些年,即使他再无能力,也尽量在尽自己百倍的努力庇护着这个小家。他平时不抽烟,不饮酒,牌不沾,要不是害怕饿肚皮,他甚至会节约得连饭都不吃!有次打工出门,连裤兜里仅有的二十元钱都掏出来,喊住送他出门的媳妇,惹得同车的老乡们一阵轰笑。她也难为情,忙忙地塞给他,他却一脸正经,笑啥哟,我在外面,要钱干啥,吃的,住的,来去的车费,老板全包了,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她的心里,念叨着他的好,是的,他是个好人,一个好人,离婚的念头决定之前,她也曾争斗个,煎熬过,可生活,这个五彩的魔盒,一旦打开,它便天使般支配着,左右着人们的意志,她终于屈服了。哎,你在听么?声音中,满是愧疚,焦虑,不安。她此刻若在他身旁,她宁愿他扇自己几耳光,把自己臭骂一顿。她恐惧了,面对着他的闷声不吭气。出乎意外的,二狗子此时的心境,倒格外的平静,淡明,以前,隔着层雾纱,隐隐约约,令他不安,替她担忧,担心她一人在外,吃不好,喝不好,挂念她的这,她的那,她的一切一切,现在好了,么都不须挂念了,好象霉雨天,终于迎来一个雨霁天开的日子,身心洒脱。他只应了句,那好,祝你幸福,只是,他略为停顿了一下,娘苍老的容颜从他脑际掠过,有一个请求,这事暂时不要告诉我老娘。那头又传来抽泣声……。你怎么了?这回回来象有心事?老娘轻声地问他,啥事都逃不脱老娘的眼底,是的,他想倾诉,想一吐为快,满腔的心事,一个人兜着,沉甸甸的,他已承受不起了哟,他真想如小时候一样,在外受了委屈,奔回来,扑在娘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看着日渐衰老,卧病快一年的娘,他缓过神,遮掩着,沒有啊,这两天坐车坐累了。哦……吃完饭,去楼上躺一会儿,娘说。唉,娘老了,己是快入土的人了,这辈子,娘啥事沒看明白呢,唯一的心愿,就是盼你们平平安安,钱多钱少,日子能过去就行,世道再怎么变,别人怎么过日子,娘管不着,只想看着我们一家子,和和气气就行。到时,我也有脸去见你爹了,说这话时,娘加重了语气。娘的一席话,字字声声击打着他不堪负荷的愁心,他突然有点后怕,哪天,娘不在了,他的满腔的心事,满腹的愁怀,到那里去诉说?向何人去倾吐呢?家即娘,娘即家,没有了娘的浪子,便如秋风中的断蓬,飘摇不定……从娘的话里,他也悟出了,娘这是话里有话,莫非,她老人家察觉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风声?娘,今天怎么啦?您放心,我们这一大家子不是很好么,您常说,端把椅子朝南坐,三个媳妇端茶喝。您的福份好呢。娘笑了,这个曾瞎子,说得真准。那还是干大集体的时候,娘刚进四十,你弟弟才五岁多。咀上的美珍伯妈的老表来了,他看过老书,算得挺准的,歇工时,我们七八个女的围着他,缠着要他算命。这些年,几个算了命的,一一都灵验了。他说我这一生,无大富大贵,就一句话,端把椅子朝南坐,三个媳妇斟茶喝。还真应验了。三个媳妇还算孝顺,人前人后,还过得去。唉,我们庄稼人过日子,不图别的,只望人丁兴旺,家庭和睦,这辈子也知足了。曾瞎子算命的这个神话,他己听娘唠过无数遍了,娘就靠着这个信念支撑着,一路风雨走来,也确如瞎子所言,算过的几人,邪乎得很,都准了,命里该富的,现在有钱了,半路断扁担的,男的早死了,女的早改嫁了,是孤老命的,早进了养老院,而娘的三个媳妇,虽称不上大贤大淑,倒也妯娌和气,敬老爱幼……曾瞎子的话真准,二狗子也信,媳妇自从嫁给他后,十几年来,忙里忙外,巴巴地操持着这个小家,逢年过节,也记得给老娘吃的,喝的,买上一堆。二狗子很满足,庆幸自己找到了这么个能干,孝顺的好媳妇……娘喝了点酒,早回屋里休息去了,要二狗子上楼休息会儿,二狗子说不困,想静静地呆会儿。
唉,世道真变了么?曾瞎子的话咋不灵了呢?二狗子搞不懂了,正如看不懂眼前这片朝思暮想的山水。多好的一个人,那么体贴,那么勤劳,他的眼前晃出了媳妇的影子,才出去两年多呀,才两年的时间,你咋就变了呢?你说?你说呀?坐在阶前,他痴呆地望着。秋日的午后,晴朗,空明,前方的山峦,林木,清晰可见。一角红墙碧瓦,有古典风的屋宇掩映于一丛枝叶之中。那是村里的首富,小号叫鼻涕虫盖的别墅。他和二狗子是小学同学,读书时无赖,霸气,初中没毕业便辍学了,出外打工,不知怎么就发起来了。听说在上海开保健城,村里有好几个年轻姑娘在他那里上班,听说他的钱上千万了,娘曾问过他,上千万?那是多少钱?他也不知道,可能……他环顾一下堂屋,可能就是这一屋子钱吧!娘不作声,良久,说了句,一个初中都没上完的人,几年的时间,弄这多钱,这钱怕是来得有点邪门。上千万?有点酒意的二狗子嘀咕着,自己一天的工钱一百伍,上千万,那……那该多久才挣得到?二狗子眯着眼,直直地看着,看着,忽然间,他觉得那山,那草木,生涩起来,晃悠起来,仿佛带有一丝妖姬的色彩。那角红墙碧瓦,张着瘆人的唇,怪异地向他扑来……世道,真的变了么?他喃喃道。
作者简介:
李子,笔名小馒头,高中毕业,时有文稿发于平台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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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海一斋微刊
2017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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