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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饿死孩子的女人
日期:2022-04-04 03:32:47 作者:夏龙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阅读:

追踪饿死孩子的女人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2 篇入围稿件-

  惊世之稿

  我有两个狱友群,一个叫“皇家军校”,另一个叫“铁质同窗”。群里都是刑释人员,目前55人,出狱时间长的七八年,最短的才获释两三天。 

  去年2月,五短身材的胖胖鸟在群里发了一段视频,画面里有个女人正挂在他肩膀上扭腰。他用语音向我们讲解:“女监毕业的,和饿死小孩那个女人在一个监区待过。兄弟们看看怎么样?”

  胖胖鸟曾因组织卖淫罪获刑12年,他自称04年之前罩护过迈皋桥红灯区的所有小姐。隔三差五,他就会在群里发送类似的视频,并附上一段语音介绍。

  最近他承包了一家浴场的按摩区,新的营生让他见谁都称兄道弟。

  群里的信息,让我产生了写一篇“惊世之稿”的想法,而主人公就是那个饿死小孩的女人。当晚,我就从胖胖鸟那拿到了那个女人的微信。 

  

  泉水新村二单元楼下长满了黄色的满天星,4月的阳光在花瓣边缘添缀出一道模糊的轮廓。2013年夏天,这栋单元楼内被警方证实饿死了两名女童,运出去的尸体早已风干。

  503室曾住着“南京饿死女童事件”的案犯——乐燕。尽管她为饿死前两胎幼女的行为悔恨不已,但故意杀人的罪名仍需她用更漫长的时间赎罪。

  2017年4月3号,一位身材高大、留着酒红色短发的女人陪我站在楼下,她叫李芳,已经出狱一年,她和乐燕曾在一个监区服刑。

  李芳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写有“万能止痛贴”的百元钞票,我的好友申请发送了两三天,她都没有通过验证。如果我不给她发送“付酬聊天”的留言,估计她没有和我成为好友的兴趣。

  我和李芳约在尧化门的蓝湾见面,她曾事先在微信上暗示过我:“错过一个钟,我就损失200多块。我同意支付她两个小时的酬劳。我提前半小时到了蓝湾,李芳又迟到了半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我反复练习着之前学到的采访技巧。

  她没有刻意化妆,高壮的身材和红色的短发有点不相配。我也甚至没有给她点上一杯饮品。 

  “跟我去趟江宁泉水新村。” 

  我学到一条“去事件现场完成采访”的技巧,决定变更采访地点,对此李芳似乎并不介意。 

  在去往江宁的出租车上,我转了500元给她。可当我们抵达泉水新村之后,我却险些与她争吵。因为我预先准备的问题,她都无心回答。为了和她较劲,我昂着脖子看了一个小时的楼。

  “她分到监区不到两个月我就刑满了,你的这些问题我答不上。” 

  “反正我只知道,她养得跟头猪一样,吵嘴打架一把好手,天天日子过得好的很,警官都把她当大熊猫。” 

  李芳无法提供乐燕狱中生活的更多细节,她只是为了500元的采访报酬陪我在楼下站了一个小时。 

  “你觉得这些话值五百块吗?你和她不熟,你早说呀。”

  “你自己脑子坏得滴屎!大老远跑江宁来看一栋楼。”  

  李芳是徐州人,因为常年遭受家暴,她拿起菜刀给丈夫的后脑勺开了瓢,最后被判决在南京服刑6年,刑满释放之后,她被成年的儿子撵出了屋子。她猜想,这是因为前夫总向儿子灌输着她的恶母形象。现在,她只能留在这座囚困过她的城市,学会这里的方言,缓慢地消解牢狱带给她的一切。 

  “作逼倒怪,你又不是记者,采访这个公交车干么事啊?下午打不了卡,你发个红包赔老娘的满勤!”在返回城区的道路上,李芳还在用南京方言发着牢骚。

  剧照|《聚焦》

  出租车在栖霞区一家浴场门口停住,李芳匆忙下车。做为浴场里的泰式SPA按摩员,她需要从下午两点工作至凌晨两点。

  

  2013年6月,我在狱中第一次看到乐燕案件的新闻,她出现在央视新闻里的画面引发了一群本地犯人的尖叫。

  85年出生,有过“溜冰”经历的南京犯人张安安曾说认识这个新闻上的女人。 

  “虹悦城的冰妹,给冰就给睡。”

  当时,我和张安安并不熟悉,只听说他是个入户盗窃的惯偷,盗窃中没有技术的蛮干,令他已经入狱三次。群里曾有人说他是个“溜冰”坏了脑子的家伙。

  4月中旬,因为无法获得更多乐燕案件未被报道过的素材,我联系了群里的张安安。

  在狱中,张安安的脸面浮肿,身体虚胖。四年后再见到他,宽大卫衣里只剩下一副肋排骨。

  我们在咖啡厅里喝了两杯拿铁,他因为“溜冰”已经两天没有合眼,咖啡对他起不到任何提神功效。坐在我对面,他乌青的双眼始终打量着进出咖啡厅的人,一旦进入公众场所,他就很难心安。

  “龙虾,在群里听说你当作家了,什么时候写写老子的事情,绝对够拍部电影。” 

  他不断絮叨着入狱前混社会的经历,频繁地提起南京几个社会大哥的名字。我知道他从没犯下过一桩“社会案”,但也没有对他那些经历提出质疑。 

  剧照|《聚焦》

  “一辈子都要过贼一样的日子,能玩的时候还不使劲玩?”

  他无休无止的倾诉欲只会耽误我的采访时间,我不得不迅速将话题转到采访的主题上。 “赶快聊聊乐燕吧,我下午还有事。”

  “哎呀,哥哥风光的时候,哪块把潘西当回事哦。乐燕就是个冰妹,只要钱到位,什么都玩。老子以前点过这个潘西,一万块喝了十杯混合了男性尿液的‘龙阳酒’,就她!” 

  眼前这个群友可以吹出任何奇闻,我没办法不对他产生怀疑。 

  “龙虾,你挣俩稿费也不容易。拿两万块钱过来,哥哥帮你去场子里放水,一天两百利息,包你的。”

  我没有理会张安安的建议,借口要去办事,离开了咖啡店。

  

  5月29号,搁浅已久的“惊世之稿”再次被群里的一条消息拯救了。有人说,何伟出来了。 

  何伟是栖霞区有名的“活闹鬼”,2011年因涉嫌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获刑6年,在狱中获得半年减刑被提前释放,他和乐燕的丈夫曾在一个监狱服刑。

  他不是群成员,只是因为残余在社会上的名声,才被群友提起。得知他刑满的消息之后,我通过一些社会朋友的帮助,混进了为他迎接新生的酒宴上。

  当晚,他从龙潭监狱刚刚结束了五年半的牢狱生活,因过度兴奋,这个超过90公斤,身高却不足一米六的胖子连喝了半箱啤酒,然后跑到万谷商场对面的土坡上耍酒疯。

  四五个小弟将他抬回饭馆后,他衬衫上的纽扣已经所剩无几。如果不是胸口一大片粗糙的纹身,他看上去只是个酒醉的胖子。 

  在新一轮走酒的过程中,我尝试像他询问乐燕丈夫的服刑情况。 

  “李文斌哎,认识,早刑满了。两个小孩被饿死那个事吧。正常,多大事啊?他和那个女的,两个人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小孩饿死不正常吗?这点事,有什么好问的?”

  何伟醉后的胡言乱语,让我放弃了从他那里了解乐燕丈夫的想法。他是个浑身充满攻击性的人,但凡找不到巧妙的询问方式,他都会用一副混社会的语气将我提出的问题怼回来。

  在喧闹的酒局上,有人开玩笑,说在1912街区的某家夜场看见过何伟坐台的妹妹。当天的酒局就因这句玩笑话不欢而散,众人踏着满地的啤酒瓶碎片离开。 

  几天之后,群里发来消息:何伟在万寿停车场附近砍人了。

  采访再次被迫中止,写乐燕事件的想法也在被逐渐消磨。

  

  2017年5月28号,就在试图采访何伟的前一天,微信群里曾出现过一则消息:宋军峰被他爸打死了。

  宋军峰是和我朝夕相处过两个多月的狱友,他满脸痘印,稚气未脱的模样至今遗留在我脑中。

  这个90后的年轻人因为抢劫和敲诈已经两次入狱,服刑经历让他性情大变,获释之后他常常无故殴打亲人,不到一年,他就在这场家庭矛盾中丧命。

  我立刻揪住这条线索,暂时放弃了之前的选题。

  剧照|《聚焦》

  我在临近刑满的时候才认识宋军锋,无法了解他完整的服刑情况。群里却有很多人曾和他是狱友,所以我立刻在微信群里约访了五六位。最后,只有两位群友接受了见面采访,其他几位仅在微信上简单地回答了我的提问。

  第一个接受面聊的群友在沭阳,5月31号的早晨,我赶去那里采访。

  张杰和我约了下午见面,他是个拥有一双眯眯眼的32岁男人,曾因盗窃罪获刑10年。在监狱里,他多次被评为劳动能手,后来当上了生产线线长。宋军峰曾在他负责的生产线上劳动。 

  旅途中,张杰在微信上暗示要 “款待”我,我乘机询问了他之前的那桩盗窃案。

  他说自己曾在装修公司当水电工,给一家金店装修的过程中,受到铺满黄金的柜台诱惑,就说服两个工友在装修中做手脚。他们在店铺的一处墙面上挖了洞,再用瓷砖和装饰材料掩盖起来,然后又虚设了报警和监控线路。选定作案时间后,他们从店铺外面破墙而入,但没曾想到铺内有保安值夜。

  服刑期间,他掌握了娴熟的缝纫技术,得到了二级技术工的证书。出狱半年,他已经跑了五六家服装公司,最后还是重新做回了一名水电工。除了零星的接活,也没有任何一家装修公司愿意聘用一位有过盗窃前科的水电工。 

  下午1点多,张杰与我在酒店门口见面,我们随即去了饭馆,那里有三个女人陪酒。我没心思想其他的,开始了对他的采访。 

  几乎和我采访过的所有群友没有差别,张杰也是在采访过程中反复吹嘘自己的过往,如果不强行干预他的谈话,他会将一整个幻梦中的自传故事全部倾诉给我。 

  “宋军峰是线上的刺头,但我不可能围着他转,我这人做事,一定要别人围着我转。”

  当天的采访,张杰用这句话收尾,临别的时候,又非要带我去熟人的茶馆喝茶。在那一直熬到傍晚,又邀请我晚上去唱歌,我只能拒绝。 

  晚上7点,我在酒店收到他的微信,他自称找不到住处,想和我在宾馆里住一晚。 

  张杰住在农村,为了这次面聊,他带着1000多元赶到县城“款待”我。所做这一切的目的,无非想要撑住面子。1000元远不够当天的开销,返回农村的公交已经停运,他身上的钱也不够住宾馆。

  我拒绝了他的借宿要求,准备用支付宝付款的方式承担当日的开销,但这个出狱时间不足半年的群友,并不清楚支付宝的功能。我只能与他再次见面,用支付现金的方式解决了他的住宿问题。 

  “出门钱带得少,见笑了兄弟。回去我再转给你。”

   

  从沭阳回来之后,我总算从张杰的采访中挑选出了适合写作的素材。然后我就赶着和第二个接受面聊的群友见面,他就在南京,叫梁海涛。

  梁海涛同样面临着经济危机,早在采访之前,我就对他频繁向人借钱的习惯保持警惕。

  这个1992年出生在河南信阳的年轻人,15岁就在杭州的某家KTV当服务生。因为长相出众,他被一位40岁的女客人认作干儿子,如果不是被要求发生性关系,他还以为自己在杭州这座城市里已经找到了靠山。

  2011年,他和三名同乡剪断了信阳某段乡路上一里地的电缆,卖电缆的钱被他们在夜场里挥霍一空。之后4人均被判刑,梁海涛作为第二被告获刑5年。

  服刑期间,他曾和宋军峰在生产线上的岗位属于前后道工序关系。我约他在南京的一家茶餐厅见面。

  采访过程中,他向我讲述了一段和宋军峰在狱中打架的经历,这是很重要的细节。取得这段令我满意的素材后,我请他吃了一顿牛排。

  用餐的过程中,他告诉我家里出了急事,哥哥因为参与电信诈骗被抓进了看守所,家里想请律师,但因为刚刚翻新了屋子拿不出律师费,他最近正为钱的事犯愁。

  “龙哥,你最近要是宽裕,先拿点给我。我找到工作后,半年内还你。”

  “刑事案件请什么律师,叫你家里人别乱花钱了,知道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下次请你吃这家的海鲜焗饭。” 

  结束了对梁海涛的采访之后,我几个月都没曾和他有过联系。最后我仓促地完成了这篇文章,反响平平,并没有达到我对“惊世之稿”的期望。  

  

  去年10月,我在北京参加一个写作的沙龙时,梁海涛在微信上找我借生活费。和作家、创业者、媒体人并排坐在一起的我,为频频震动的手机而懊恼,恨不得立刻拉黑他的微信。 

  他申请了小额贷款,又拿着钱去玩时时彩,最后输光贷款,每个月的工资还完贷款后完全应付不了生活。

  在那一刻,我为拥有这样的朋友而感到丢脸。

  可如果失去群里的故事线索,失去那几十篇已获发表的监狱题材文章,我也不会体面地坐在这里。

  两个群里,常常有“回炉深造”的,有人四处躲债,也有人意外死亡,被拉进群里的新成员会填补他们的空缺。

  而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写出那篇惊世之稿。 

  -END-

  作者丨夏龙

  原题为《惊世之稿》

  夏龙

  在狱中完成7年本硕连读

  评选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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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赛仍在进行当中,截稿至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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